“让我们一起走进广州的深夜鬼事。”

我打着重重的哈欠,强撑起困倦的眼皮,与出租车司机默默无言,一路穿过广州宁静的夜,来到了海珠桥南。

传说中的鬼市就在这里开张,广州人更习惯叫它“天光墟”。

现在是凌晨5点,正是它最热闹的时刻。

如今,偌大的羊城仅剩三个天光墟,海珠桥是其中之一。而此刻在我面前展开的,是一条长达几百米的地摊路,从桥下一直延伸到桥上。

就像闯入了《千与千寻》里夜晚才开始营业的汤屋,满满都是金钱与肮脏的味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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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位阿伯正在选购运动鞋。

穷人的购物天堂

在天光墟,什么都可以卖。

旧电池、打火器、半包纸巾、过期盒饭、二手衣衫、报废的诺基亚、老一辈港台歌手的磁带、布满刮痕的小米充电宝……包罗万象,应有尽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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摊主会在地上铺一块布或报纸,或者干脆什么也不铺。雷宝珠 摄

还有许多“见不得光”的东西,凭着夜色的掩护,堂而皇之地被展示出来。比如那些分不清年代的“咸书”,女孩子的脸庞早已褪色,几块钱就能买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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运气好的话,还能碰上几件充气娃娃,虽然有些漏气,仍坚强地躺在地上,等候顾客的青睐。

你不知道,广州的垃圾养活了多少人

娃娃旁边,躺着一只小狗。

海珠桥的物价仍停留在几十年前的光景:五蚊(元)一件衫,十蚊一对鞋,两蚊一个过期饭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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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位大哥的摊位上,就有饭盒、皮带、收音机、香蕉玩具等物品。

当你认为这样的价格已经“抵到烂”(便宜到极点)时,千万要记得,永远有杀价的空间。事实上,杀价才是天光墟的精髓所在。

武楷斯经常混迹于各大天光墟,他传授给我几种的常见杀价大法 ,比如“分开砍一次,合起来再砍一次。”

“这个10块,8块卖不卖?”

“卖。”

“那个10块,8块卖不卖?”

“卖。”

“合起来就是16块,15块卖不卖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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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些自带头灯来扫货的,一看就是熟客。

为了更好地杀价,武楷斯准备了一叠厚厚的零钱。大部分摊位只收现金,像手机支付这种高科技,还没完全渗透到反应迟钝的墟市里。

我亲眼目睹一个摊主向旁人抱怨,自己卖出一件28元的物品,结果手机只收到2.8元。

“屌,头先黑麻麻无睇清楚,原来仲有个小数点!”

(X,刚刚黑漆漆没看清楚,原来还有个小数点!)

尽管如此,靠着薄利多销的路子,摊主的收入也相当可观。一位武汉阿伯的摊位上,摆放着花盆、发绳及手串等旧物。

当我疑心这些东西能卖多少钱时,阿伯透露,他一个月能赚五六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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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汉阿伯来广州已有10年,能说一口流利的粤语。

武汉阿伯说,“宜家D后生仔都唔识货”,所以他将好东西都收在家里,如酸枝、花梨木、红木家具等,几万块都不卖。

?“要留翻比我个仔。”

(要留给我儿子。)

像武汉阿伯这样的,属于“倒爷”。他们的货源一般来自批发市场、垃圾回收站,或个人卖家。然后低买高卖,赚取差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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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位卖二手书的阿伯向我推荐:“睇下《基督山伯爵》同《茶花女》啦,两父子好有名噶!” 

还有一类摊主,是流浪汉。

他们白天在路边翻垃圾桶,晚上拿到天光墟卖。只要卖出五块、十块,就能换来一顿饱饭。不过也有些时候,一整晚都“开不了市”。

开档时,他们干脆睡在摊位后面,也不在意有人顺手牵羊。反正,有一顿是一顿,今天就想今天的事,明天的事明天再说。

而百无禁忌的天光墟,就是他们最好的“搵食”之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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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搵食”,可以说是广州人的最高生存法则。

从海珠桥上眺望,不远处就是CBD的石屎森林。两种生活虽然看上去截然不同,细究下来,也有相似之处 ——

这座城市的大部分人,终日奔波劳碌,不过是为了一日三餐。或粗茶淡饭,或大鱼大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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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光墟就像一条紧紧扒在海珠桥上的黑色蛔虫,借着黑暗,伺机而动。它提醒着人们,广州不只光鲜亮丽的珠江新城,还有属于底层的小小一隅。

新货、假货、破烂货

在文昌北摊主眼中,海珠桥只是小打小闹,赚不了大钱。差距,从杀价声从就能听到:

“这个怎么卖?”

“两千五。”

“三十五卖不卖?”(假装要走)

“好了好了,给你了。”

这是个隐藏在居民楼中的市集,几十米见方的空地,密密麻麻地分布了数十个摊位。除了低低的交谈声和脚步声,什么也听不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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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昌北主打古玩。

一眼看过去,就知道文昌北要高端得多。毕竟,在这里摆摊是要交租的。一天50元,好一点的摊位100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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摊位管理费的收据。

门槛上去了,物价也水涨船高。任何不起眼的货品,分分钟都三位数起跳:陶瓷做的朝珠100块一个,翡翠戒指300多一个,烧蜂窝煤的炉子200多一个。

你不知道,广州的垃圾养活了多少人

张伯今天的战利品,一个刻着“Made in Japan”的暖手炉。

虽然如今的天光墟鱼目混珠,在早年间,这里的确能淘到不少“靓嘢”(好东西)。热闹的时候,卖家除了专业的旧货商人,还有落魄贵族、小偷和盗墓者。

报纸

记载了旧时广州盗墓贼的秘辛:

“墓小浅的从侧面开坑斜入,墓大的垂直打孔洞而下。打穿的孔只能容一人上落。下墓穴时,先插竹竿探深浅……

见棺大的则在棺旁侧中间,用拎手锯开一洞,伸左右手入棺内,上下摸搜……

玉器小的则放入口中或塞入肛门内,大的则贴身,用腰带缠束在身上。”

如今,盗墓贼这个行当已经销声匿迹,但“卖赃货”的传说仍在继续。

一位摊主向我透露,有盗贼团伙专偷那些无人看守的西关大屋,入夜后潜进去搜刮一空,连屏风也不放过。

假如碰到清朝时期的历史文物和红木家具,那就“行大运”了。转手到黑市,卖个几十万不成问题,至于其他小物什,则流散到各个天光墟。

所以,天光墟还是1%的真货,至于能不能被淘出来,就各凭本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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瓷器摊位。

在卖瓷器的摊位上,我遇到一位年近60的阿伯,他正摩挲着一个陶瓷印盒,爱不释手。

摊主开价250元,但印盒缺了一个边缘,阿伯终究没有出手。“瓷器一破,不值半个,瓷器起毛,不值分毫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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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伯的主业是花农,淘古玩只是爱好,待会儿还要回家给花浇水。

阿伯光顾文昌北已有16年,每周一次,风雨不改。不过,作为一名资深古玩爱好者,“交学费”是难免的。

阿伯自己也说不上来,家中藏品有多少是真的。他只知道,文昌北的古玩,99%都是假的。

“‘新加坡’啊嘛,新货、假货、破烂货。”

阿伯还自嘲是“屎坑关公”,买了一屋子假货,自己当宝贝一样供着。

在广州,收垃圾也能发达

在一众中老年摊主的身影中,我发现了20多岁的小陈。也许是这里的年轻人太少,我们很快就相谈甚欢。

几番软磨硬泡后,小陈答应带我一起去收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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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陈来自河南,在光塔路摆档。这天不到早上八点就收摊了。这份工,“就是工作时间比较自由”。

我们从陈家祠出发,穿街走巷,绕过崎岖的石板路和西关大屋,最后停在一个隐秘的桥底。

几个阿姨正坐在地上,身边围着从附近收集来的纸皮和杂物等,散发出阵阵臭味。

小陈热情地向她们打招呼:

“阿姨,今天收到好东西没?”

“没有,今天没有,明天再来吧。

在广州,这样收垃圾的散户很多,他们从社区垃圾桶和衣物回收箱里,收来一切可以卖钱的东西。好的自己留着用,或卖给小陈这样的“倒爷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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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位阿姨是小陈的老乡,每年秋收过后,就来广州收垃圾,收几个月,再回河南播种。

“你都不知道,在广州捡垃圾养活了多少人。”

小陈指着一位收垃圾的大爷,“别看他很穷的样子,月入一万不成问题。他在老家给儿子买了一套房和一辆车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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荔湾区一垃圾中转站,小陈偶尔会来这边找货。

事实上,小陈的老板也是靠收垃圾发家的。老板是他姨夫,20年前来到广州“搵食”,靠着收垃圾,一件一件收成了小康。

如今,姨夫在花地湾古玩城包下一家店面,自己做老板。四五点在光塔路摆摊,天亮就去花地湾看档。

几年前,姨夫回河南买下一套几十万的房子。那时候,小陈还在干厨房,一个月挣两千。

看着姨夫风风光光的模样,小陈妈让小陈辞职,跟姨夫到广州学“做生意”。

你不知道,广州的垃圾养活了多少人

收完货,小陈请我喝早茶。他说,这些碟子餐具,拿去海珠桥,也能卖个几块钱。

在小陈的印象中,“广东人都很心善。”

有次他去老房子收货,屋主竟然大方地说东西随便拿,不收一分钱。

他还在路边碰见过许多流浪汉,有手有脚,什么也不干,每天就坐在那里,也有老广给他饭吃。

但无论如何,收垃圾,似乎不是这个年轻人愿意一直干下去的事情。

有人说,广东人做生意的本事,如有天授。

明清时期,作为唯一的通商口岸,Canton吸引了五湖四海的商人来此淘货。人多了,逐渐形成随街摆卖的市集,白天繁忙,入夜后更加热闹。

“每个摊档拿出煤气灯点亮,也有点起雀笼式的油灯,整条路千百盏小灯星星点点,迎来各地寻宝的人,人声喧嚷,蔚为壮观。”

但这些,毕竟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。

现在的年轻人,已鲜少光顾这里。他们更加不知道,陈家祠的光绪年间建设集资收据,以及辛亥博物馆的革命家指挥刀和军号等,都出自这些破破烂烂的地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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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了确保安全,每个天光墟都有城管巡逻看守,天亮后实行柔性驱赶,摊主亦知趣地到点走人。

离开海珠桥前,我问武汉阿伯,担不担心这里被取缔,阿伯出乎意料地乐观。

“没关系,这里被取缔了,我就去别的地方,反正在哪卖都是一样的。”

是啊,也许天光墟会消失,但底层不会消失。只要有需求,天光墟就会一直存在。